本世紀初,我離開了關中西府,調入西安石油學院。不久學院順應改革大潮,要由工科類院校升格為綜合性大學,我受委托籌建文學傳播類專業。我當時的辦學理念,想夯實文科學生的寫作基本功,需要力邀一批才學超群的人士入校,壯大和雄厚師資隊伍。時任中國作協副主席、陜西作協主席的陳忠實老師是我最想要引進的大師級人物。

此時的陳忠實老師半歸隱于白鹿原下灞河岸邊的老家西蔣村,離開作協大院的原因,是他在散文《原下的日子》里流露出的一種情緒,見不得官場上的某些“齷齪”。家鄉的山清水秀和四季迷人景致盡管令他心靈明澈,但也有頗多不便處。譬如日常生活中飯得自己做,水得自己燒,每頓吃食都是由在城里看孫子的老婆,把那些手搟又涼干的面條專門送回家,下到湯鍋里拌些青菜來吃。隨著年歲的增大,這種過于簡樸的生活方式,對身體健康就會產生影響。加上農村的飲水雜質多,體檢時就說膽囊有結石,后來進入高校這些結石不覺就消失了。

人世間的一切,也許真有定數。陳老師與我之間,確實存在著一只神秘的時刻進行鏈接的無形之手。
陳忠實對我的誠心相邀沒有拒絕。
我推測除了自己是他最信任的鄉黨和學生,最主要的還是他有高校心結。很多年前與高校擦肩而過,這種人生的遺憾其實很難揮手從茲去。同時他也需要對高校的生活有所了解,有所體驗。他也樂意跟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人在一起,感受生命的蓬勃張力。
陳老師是在2002年秋進入西安石油大學的。出于生活便利方面的考慮,他的工作室被安排在北家屬院。這是一幢新蓋不久的小高層,他住樓上三層,窗戶外隔著一道低矮的圍墻,就是附近村莊的一片田園,地里生長著各種蔬菜和莊稼,四季生機勃勃綠滿田疇,給人一種很接地氣的感覺。


他非常喜歡校園這個清雅的環境,每天清晨在煤氣灶上燒開一壺熱水,泡上一杯濃茶,就鋪開紙張開始寫作。他謝絕了大家要給配備電腦的請求,堅持用鋼筆蘸上墨水寫字。每寫完一篇文章,都要給后面綴上“二府莊”的字樣。二府莊是學校所在地的村莊名,暗含陳忠實老師要把這里當做第二個家的意思。
陳老師初到學校給人留下的最深刻印象,就是勤奮與敬業。他每個周一早晨九點準時進入校園,周五下午才驅車離開;每年剛過完春節,初七早上就會來到工作室。從來沒有人要求過陳老師的駐校時間,但他骨子里的敬業與律己精神,使生活常態成為一種必然。陳忠實老師在創作上的孜孜不倦尤其令人敬佩,他每隔兩三天就會寄出一篇文章,這種罕見的高效率讓人不得不信服,世上的天才確實出自于勤奮。他在工作室里寫下了大量的散文,小說和隨筆,可以說繼長篇小說《白鹿原》之后,所有作品都是在這里完成的。結集出版的文集、散文集有數十種,代表作有《原下的日子》《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》《白墻無字》等等,以及他臨終前最后出版的一本書《生命對我足夠深情》。
陳忠實老師來到校園里,為學校做出的第一個貢獻,就是配合學校升格大學的評估工作,寫下了石油大學校歌。這首校歌的歌詞由他和西安一位詩人徐劍銘先生共同完成,由我負責聯絡和溝通工作。這首校歌長達三段,歌詞充滿激情,唱起來讓人熱血沸騰。這也是陳忠實留給我校一筆重要的精神財富。
觀察一所大學的底蘊,多看辦學氛圍。莘莘學子身處校園環境,能不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人文熏陶,常常是激發他們聯想能力和創造能力之關鍵。陳忠實老師來到學校,在烘托校園氣氛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。他每年給學生做幾場大型學術報告,主要講述《白鹿原》的創作經驗與體會,國內文學同行的創作現狀,以及對國外文學的觀感等等,這些珍貴資料都有錄像保存。他深厚的文學修養,開闊的藝術視野,也給師生心底留下了強有力的烙印。此外,他還給學校各職能處室以及校園文化建設題字題詞,校園里隨處可見他的墨寶書丹。雁過留聲,雪爪鴻泥,這些出于學校公益需要,從不收取潤筆費用的文化遺存,都將成為長留校園的一道風景。
陳忠實老師每日出入石油大學家屬院,也受到廣大教師以及家屬的歡迎。大家都以能跟他這樣一個名滿天下的大作家,在一個食堂大鍋里攪勺把子深以為榮。他虛懷若谷的長者風度,平易近人的親民姿態,很快贏得了眾人普遍的愛戴與尊敬。平時行走校園,遇到任何一個找他簽名的人都十分熱情,碰到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打招呼,總是禮貌周到地回應,神情和藹如鄰家大哥。人文學院的教師每逢聯歡晚會,總要拉他去參加,讓他手持話筒吼幾聲秦腔。每屆學生畢業留念,陳忠實也是每請必到,滿足每個同學的合影要求。與人相處使你如沐春風,與他共事必讓人為之感動,這就是秉承了中華傳統文化精華于一體的陳忠實。古語有云:夫江河長于百川者,在其卑下也。陳忠實以其高貴之軀謙卑做人,身懷傲骨悲世憫人,這才是他讓人仰之彌高的風范所在。
他是一個農民的兒子,勤儉質樸,不事奢華,身居象牙之塔,崇尚簡樸的生活理念。周圍鄰居經常能夠看到他去職工食堂打飯,用塑料袋拎著兩個菜一包米飯,帶回房子去吃。常年身背一個半舊皮包,從來不見更新。他的宿舍兼工作室布置陳舊而簡陋,家具僅一桌一茶幾一沙發,木板床上鋪著經年舊被褥,簡易的燃氣灶具上架著數十年前才能買到的生鐵皮燒水壺。房子里堆滿了書籍雜志,卻從不愿意讓別人替他打掃整理。所有的生活小事,全都是親力親為。他用一種近乎于苦行僧般的生活方式,踐行著“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,人不堪其憂,回不改其樂”的古代圣賢修身齊家的行為準則。
他謝絕一切照顧,嚴詞拒絕大家買禮品給他,尤其不讓花公家的錢給他置辦辦公用品。為了不拂大家的好意,還特地給大家說明他一般不喝酒,喝時也是頂多一小杯應酬一下。還說他抽的雪茄是四川一個廠出的,他也只抽這一個牌子,這種牌子的煙很便宜,大家拿的外國雪茄,他抽不了,勁太大。他在學校最易于接受的禮物,是工會發給教職工的米、面、油、木耳和黃花。對這些生活里最不起眼的基礎物質的喜愛,源于他骨子里對糧食最為珍視的樸素感情。
陳老師雖為校園名人,生活從不搞特殊化。其實大家看著陳老師那么大年紀天天吃食堂,心里也過意不去。陳老師大女兒有個同學在學校招待所當領導,也想替她把老人家照顧好,就出主意說陳老師,我們招待所反正是為了賣飯,如果你愿意,我讓廚師每天中午做一頓飯送過來,三菜一湯,收費不到三十,也不貴,你看行不行?陳老師聽了一口回絕。這不是錢的事,陳老師不缺一頓飯三十塊錢,他是不想搞特殊,為一頓飯讓人背后有議論,他是絕對不會做的。
學校為引進人才配發的物質待遇,被他謝絕;學校為改善教師住房條件安排給他的大房子,也被婉拒。盡管同事和領導常因他的固執與堅持,為沒有能夠更好地照顧他而留有遺憾,但通過這一點一滴的小事,陳老師的人格精神與個人形象,在大家眼里卻變得高大而偉岸。甚至許多優秀品質與閃光點,常常會激發年輕一代的人生感悟,潛移默化影響到他們生命質量的升華。

作者:王心劍,原名王新建,1955年生,西安市灞橋區白鹿原鮑旗寨人。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,西安石油大學教授,國際漢語寫作學會理事,陜西省作協會員,曾擔任西安石油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。長篇小說代表作《生民》,作家出版社2014版。